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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

丑時的狗吠聲,鬧嚷嚷的劃破寧靜,或許也可以說是劃破電風扇規律的旋轉聲所造成的固定頻
率。幾個小時前清潤而帶古意陳倉味的普洱茶,成了失眠的唯一理由。但卻像是被什麼迷了心
竅一樣,身體疲累得連手指也顫抖著,心裡卻依然依戀著那白淨磁杯中的一抹清香。

睡不了,只好下床,像是淨身般的去洗了洗手,卻像想到什麼似的想動筆,一開桌燈,細微吱
喳聲隨燈光響起,是一隻躲避不及的蟑螂。向來是寧捕不打,只是怕見那一塗墨黑,也是不忍
心。抓起桌上礦泉水附贈的塑膠水杯便往它身上蓋,卻剛好壓住了一半,想起蟑螂只要有零點
二公釐的空隙便能逃脫,手不禁多施了一點力,想要拿身旁櫃子裡的另一個塑膠水杯,手未伸
及,又有吱喳,原來另一隻連餅乾袋都囓破了,頭皮不禁一陣發麻,彷彿那缺口是啃在自己頭
上。

終於處理完兩隻蟑螂,拎走了缺口的頭皮,我想今晚是別睡了。

發麻頭皮的事已了,精神依然精旺,或許是心上有事,雖然這與狗吠及蟑螂的夜無關,卻被有
著亢奮節奏的心跳給扯了出來。想了一會,想寫的是只是一種矛盾。

前幾個星期,有人過世,我家的。可是該怎麼稱呼呢?繼父的媽媽,稱作奶奶罷。人說「患難
見真情」,也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對這幾句,在奶奶最後的這一段路,我看見了深刻、真
實,與不同於以道德做為評判的意義。

同父異母的哥哥要結婚,欣喜的邀我去。接到家裡來了call機,回電才知道奶奶走了,情緒的
遽變頗難承受。沒想及公共電話也只是台機器,抱著它便哭了起來。那或許是我純粹的哀悼,
我想。除此之外,心裡卻有著一種等待平衡的心情。

奶奶的病原本像是綿長似無盡的拖扯,原本以為這樣的拖扯會一直下去,讓我甚至想跳脫這異
姓的天設挑戰。那陣子的掙扎,有著道德與逃避的情緒,面對沉沉覆蓋的情緒陰霾,有種無可
奈何的心痛,只想躲在道德這個理由的背後,躲掉所有恐懼的情緒,準備叫著雙肩預備挑起將
來的暴雨。回家,只是為了替日漸蒼瘦的媽媽擔負綿薄的壓力。事實上,我是軟弱的,我發現
了。但是是什麼奇妙的感覺,把我推向承擔一切的那一方,或許是媽媽展現的力量吧,她教了
我。

自跟爸爸結婚就跟奶奶處不好的媽媽,在這場人性的對抗中,是勇敢而堅定的。當年嫁給大她
二十歲的男人,我想她是放棄了許多。我問她,會不會覺得後悔,為了兩個孩子嫁人,便得服
侍人家一輩子。她算是剽悍的,奶奶和爸她也常利脣以對。但奶奶病的這一陣子,她或許是累
,或許也有著別種的情緒,身兼主婦與看護的她,顯然心力交瘁,我又問起,她只淡淡的、不
帶一絲怨懟的對我說:算是欠他們家的罷!

爸爸那邊遠房親戚的探視,近朋好友的張羅,都只在媽媽的身上加擔子。沒人知道爸爸真正的
情緒,只因為他淡淡的帶過一切,也淡淡的把一切都推給了媽媽。所有人的積極、混亂的交待
、叮囑,全都是媽媽的工作。「孝子難為」?無論如何,爸爸是他們眼中的孝子,而媳婦在丈
夫安睡床榻時仍需兼看護的苦處,自始至終,不見有任何人有一絲的尊敬、感謝,包括從不曾
在夜裡隨著呼喚聲起身的奶奶的兒子。人性的戰鬥,總是在危難時才有得比較勝負。此時,勝
負已明。

奶奶走了,對於之前的逃避或許是告一段落,但如同戰敗的將軍般,我的意志是昂揚不起來了
。只因我有了敗績,敗給自己竟在得知可以不用負這樣的責時頓時有了放鬆的感覺。而隨之而
來的,是喪事繁雜禮儀中的不搭調情緒。

出殯前一天的誦經,全家人站在靈堂前合掌。遺照中的容貌雍容飽滿,能想見年輕時是個水靈
的姑娘。想起奶奶的上海腔,奶奶的纏小腳,想像她滄桑的過往,最後終能與惟一的兒子同住
,但遊子總是思歸,奶奶遺言是要回大陸埋葬。比丘尼們說奶奶是病死的,所以超度要念「藥
王經」,讓她病癒西歸。心中早就被不搭調心情占據的我,就像是看著一部不得不看的泡沫劇
,進不去那樣的情境,彷彿身邊這一切都是別人的事,我促狹的盯著比丘尼的經文內容,像是
怕她們念漏了一般。「日光遍照菩薩‧月光遍照菩薩‧琉璃光遍照菩薩‧藥王遍照菩薩……」
「過去一切諸佛‧現在一切諸佛‧未來一切諸佛……」就這樣跟著、跟著,我竟有一種不該有
的遊戲趣味……

當我跟妹妹走在靈車的前面提著白燈籠、披著麻衣領路,我竟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惘。前面
樂隊、後面廣播的兩種雜亂,怎麼也稱不上「音樂」,只是把我的不搭調,強烈的給打擊了出
來。我哭不出來,真的。之前在領棺材入靈堂的告別式之前,處理的人員為完全不懂繁複禮儀
的家屬提示動作,當時,我是一個游離的分子。不過,或許有更多的人跟我一樣,游離在這種
無能為力的空氣中。

就算看到沒了體溫的人體、象徵死亡的棺材,我對「死亡」的感覺依然疏淡。當爸爸告知負責
人員奶奶的眼睛沒有閉好,他只是粗略的把奶奶的眼皮再壓了壓,隨意的說:「沒有啦,這個
沒有關係的啦」。他是獨斷而粗魯的。他叫我們跪、爬,跟著棺材。兩腳還未著地,他的宣讀
完了禮儀便算完了,急著要我們起來。灑銀紙在奶奶身旁,隨著他的吆喝中答數,一個個口令
、動作,使我想到電影的慢動作鏡頭,以及蒙太奇的跳躍手法。一樣的躍動於每個人的表情中
,去尋找鏡頭下的單一性與共同性。我多想知道我是不是一個好演員。

靈堂的頂上爬滿了黑白的顏色,只有照片旁的花鮮豔得刺眼。瞄見一聯輓聯是題我跟妹妹的名
字,其中「未報哺恩……」,心中的矛盾再度被刺醒。長久以來同一屋簷幾時像個家過?每餐
兩桌菜、兩臺電視,平時兩種語言的各自成立,彷彿我只是個「食客」,十數年來「爸爸」、
「奶奶」的名詞本不是世間的定義,又何「恩」之有?他們的經濟援助,我回以養生送死,我
感覺責任有盡之時。他們的恩只能說是一場「及時雨」,而不是令我沐於其中的溫暖親情!自
入這個「家」,不曾尋到個安全的感受,疏離的靈魂,豈能以金錢經濟來拉近的?不以真正的
情感易之,怎得真正的情感?「恩」,或許是「責任」的代名詞吧!

抬起告別式後跪麻的膝蓋,領著靈車到火化場。那天的日子應該算是「好」的吧,為了某些人
的生命終止,大家都聚在這裡,該說「熱鬧」也不是,處處充滿著白顏色與不和諧的噪音。瀰
漫在空氣裡的,是一股散不去的悶熱與冷凝。悶熱的是天氣,冷凝的是表情,在這裡「笑容」
是不被允許的。我埋在這一陣白浪之中,直到了火葬場,沿途囁嚅著:「奶奶過橋」、「奶奶
下車」、「奶奶有樓梯,小心」,口中的念念,有著無意。

媽媽臉上掛著淚,哭喊我口中的念念。棺材入了焚化爐,我眼前濛上一層光,我知道,我也哭
了,真正感覺到同住十多年的一個生命,爾後將不復見矣!死亡的現象,這才真正傳達到我的
感覺中。眼前的黑灰屑及枯焦的味道激得人涕淚直下,我合掌念著「阿彌陀佛」,投注我所有
虔誠的祝福與真實的感受,我惟一在整個葬儀中最哀深的感情。

等待完全火化要四個小時,在外等候的當兒,「大人」們再度談起金錢的問題,完全忘卻適才
的哀戚,而在帳目上埋頭苦幹。口頭上的討價還價,與現實結合的人性,再一次呈現了它們的
獨裁,我有種感情被糟塌的感覺,不知奶奶又會怎麼想呢?

火化之後,葬儀社老闆指示爸爸撿骨。他問我們,奶奶生前是不是動過大手術或得過癌症?媽
媽驚異的說是,問他何以得知?他拿起兩塊白黃顏色不同的骨頭說,白的是淨白無病的正常骨
頭,至於這黃的,可以看出顏色及構造皆不同,黃色是被侵蝕而吃藥控制的痕跡。我們看了看
,白的結構秩序井然,黃的顏色不均,又像是被搗爛了似的有種令人不忍察看的殘破。這才知
道,能帶著一副白淨身子來,也能帶著一副白淨身子走是多麼不容易呵。連烈火的鍛煉竟也殺
不去那存在骨子裡的腐朽,那能不有所覺悟呢?

一切都在入塔儀式後過去了,家裡有著釋去壓力之後的落寞,每個在這個屋簷下的人卻有著更
重要的事。平衡的達成猶如天平遊戲,這裡多一點,那裡少一點……爸爸把家裡的小博美當做
惟一的伴侶,因為要他講解八點檔劇情的母親已經不在。餐桌在不知不覺中併成一個,媽媽的
用心良苦明顯可知。婆媳戰爭的停止,婆婆在佔領兒子的條件上畢竟敵不過時光,「爸爸」從
奶奶手中又放回媽媽手上,夫妻之間的平衡或許是他們接下來所要努力的。

而我跟妹妹,仍在遊離於價值觀不定的飄忽,在一切之後,所有的感動在於生命的易逝與靈魂
的難以契合。要結合兩份價值觀,在我而言,是太不容易了解了,心中的矛盾依然攀緊了我的
腦壁,渾渾沌沌的轉不開也拋不掉。幸好還有的,是有著對於平衡的期許,以及了解如何去靠
近每一個生命的心靈。

終於想起了,聯考放榜的那一天,我哭得很慘,自己躲在廚房,奶奶扭著不穩的小腳、一邊扶
著牆來對我說了好多話,雖然聽懂的不多,但大致是知道她是在安慰我,希望我不要難過,說
完,便又扭著小腳走了。上大學的第一年,因為戀家,所以在星期五的最後一堂課後,總要搭
晚車回家。某次隔天早上起來,奶奶帶著笑容對我說,每次星期六的早上,她起來就要看看我
的拖鞋還在不在,如果不在,就表示我已經回到家了。原來,至少在我的記憶中,她並不都是
那個跋扈、沒有感情的人……

天將亮了,鳥鳴的清脆伴隨著晨起人們的輕笑,我想上頂樓去感受晨霧的清新,祈禱自己的平
衡早日達成,也期許自己歸去時能帶著一副白淨身子。(寫於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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