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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在2011年4月29日寫的,為了投稿文學獎而作。
現在沒有時間寫了,這篇文章雖然也還可以再去投其它文學獎,但我覺得以後應該能寫出更好的,貼了也無妨,況且很久沒更新了。
不過,更新了或許也不會有人知道吧,畢竟此處荒廢了這麼久。但,還是無妨,我只是想貼出來而已。(只是開放留言不知道會不會又有一堆推銷的垃圾留言...)
要說有些什麼原因,或許是昨夜又做了一場罵學生的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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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化


你這一生絕不會忘記黃槐樹下的那一刻。

數年前你帶著學生的身份開始兼課,全所中就屬你最晚求職,包括學弟妹在內,大家都已有了專任或兼任的工作。連你的同門學妹都殷勤告知你哪個學校正缺兼任,她總是困惑你為什麼不去找工作,她眼中的急切彷彿你早已誤入歧途。
你知道他們都無法體會你在人群中每每感到窒息的恐懼,你知道他們只是疑惑你為什麼要這麼與他們不同,所以你從來只是逃避他們的問題,而不選擇改變自己,使自己更符合他們。你是把自己的弱點當成了自己的特色,才更不捨得去去除它。
但終究你知道再怎麼不想去除自己的弱點,也終有必需面對的時刻,當它再無法在現實中被允許時。因此你不抱希望地投了履歷,事實上是帶著有些交差了事的意思,卻意外地錄取,開始一星期六節的兼任工作。

第一天上課,你抱著講義低著頭踏上講臺,帶著點名單,其中你不確定念法的名字你都查了字典標注在上頭了。點名時學生應聲,你連與應答聲對眼的勇氣都沒有。你很慶幸講桌遮住了你的腳,因為它微微地顫抖著;但聲音的顫抖卻在你的控制之外。
但其實學生們早就看穿了你的驚慌,一個高挑穿著熱褲的女孩,下課時一把衝上來環住你的肩問你:「老師,你是第一次教書吧?」你像是名為「老師」的可愛小動物,被簇擁環繞,他們各個離開教室前摟摟你的肩、拍拍你的背,說著:「我們都會很乖的。」還有學生主動告訴你:「如果有什麼需要傳達的,都可以找我。」她向你要了紙筆,用戴著紅色鮮豔漂亮指甲片的手,寫下她的姓名電話,你望著她寫字的模樣,感覺她的制服與她的指甲很不協調。
你想起電影「蒙娜麗莎的微笑」裡的一景,新老師將走進教室中,另一個老師見她緊張的樣子,走過去湊在她耳邊說:「不要讓他們聞到你的恐懼。」而你的恐懼不是被「聞」出來,而是毫無遮掩地暴露在學生的面前。

正如你所預料的,第一個星期你食不下嚥,常常一餐飯只吃了幾口,之後卻也不覺得餓,失去了對於食物的欲望;你常發呆,即使眼前是高收視率的綜藝節目,你再也笑不出來;你不停地書寫,密密麻麻地寫下你對於自己現下身份的困惑,只為度過靜下來便感覺恐慌的時間。
你一直是一個好學生,你也只會作一個好學生;你雖然知道老師都當過學生,但你不知道,一個好學生是否能夠成為一個好老師,或者更簡單的問句:「一個學生是如何進化為一個老師?」你困惑自己的困境是否亦曾是教過你的老師們曾有過的困境,他們是否曾有像你此刻的恐懼感?你的恐懼甚至讓你覺得,這世界中只有你在煩惱著這樣的事情,這使你感到恐怖的孤獨。
你對學生們的恐懼,除了來自對於人群的恐懼,還如張愛玲〈造人〉中所言:「對於小孩則是尊重與恐懼,完全敬而遠之。倒不是因為『後生可畏』。多半他們長大成人之後也都是很平凡的,還不如我們這一代也說不定。小孩是從生命的泉源裡分出來的一點新的力量,所以可敬,可怖。」
學生們並不需要任何扮演,他們早已熟悉這樣的角色;但你卻是需要的,你徹頭徹尾地還是個學生,你不知道「老師」應該是怎麼樣的。
你在心裡下了一個決定,決定要「演」老師、「偽裝」成老師。你回憶所有教過你的老師們的形象,之後選擇了一個行止從容的老師,雖然他的幽默你學不來,但穩重的形象卻是你作為學生時景仰不已的。暗暗你告訴自己,只要在學生面前,你都要牢牢記住那個老師的形象,因為「你要演他」。

在你下了這個決定之後的某一天,下課後你準備離去,看見兩個學生為了一包垃圾起衝突,咖啡色外套的女孩把垃圾咚地放在桌上質問梳著包子頭穿著挖背背心的女孩:「不是妳還有誰?」她回答:「就跟妳說不是我,妳憑什麼說是我丟的!」兩個女孩身後都站了數個學生,也不知是要助勢還是要勸架。你向來恐懼衝突,看著越趨激烈的場面,兩方聲音越來越大,你竟開始感覺頭皮發麻。但你提醒自己,既然是「老師」,應該要處理眼前的問題,即使你並不善於調停,亦不知開口該說些什麼,才能停止這兩人一來一往充滿攻擊意味的語言。
你還是鼓足了勇氣,帶著日前準備好的「老師姿態」靠近學生。此時卻從人群中冒出一句話喝止了所有交鋒著的話語:「嘿,不要在老師面前吵架。」激動氣氛忽然降溫,才不過一秒,咖啡色外套女孩嘟著嘴,什麼也不說地直瞪著包子頭女孩,接著不甘願地跩著那包垃圾離開教室,聚著的學生們一哄而散。接著不知道是誰,拍了拍你的肩說:「沒事沒事。」你又被留在最後,洩了氣,並且失去演出的機會。
你咀嚼著那句話的含意,那句話聽來就像是吵架的父母親在孩子面前說「不要在孩子面前吵架」一樣。他們在意你,甚至想保護你,卻不依賴你來解決問題。你不禁開始思考,你的學生們看見的究竟是「你這個人」或是「你這個老師」。你感覺得到,你對自己身分的懷疑是屬於你自己的事,所有你亟欲往自己身上披掛的東西與他們毫無關連的。

但你仍沒有一刻不想逃跑。上課時間將屆時往教室出發的路上,遇上早你兩年便此兼任的同學。教室前的黃槐樹正盛開著花朵,那天空氣乾淨,光亮適中,緊偎著的黃色花朵中在風吹過時,由小小的空隙中閃出晶亮的光點。她對你說,好美啊這黃槐樹,然後邁開步走了。你抬頭看著那鮮豔的黃色花朵,湧出的眼淚沒有停在眼眶裡,而是溢墜了出來。你羨慕同學一派輕鬆,如此理應地進化成老師,你更怨恨自己竟將如此美麗的景致與想要逃跑的感受相聯結。
雖然你早已忘記你接下來的課中究竟上了什麼,但你深刻記得在黃槐樹下聽見上課鐘響,強迫自己抹去眼淚邁步前行,那緊皺的眉頭有多難鬆開,深呼吸時空氣有多難吸進肺裡;以及你是花了如何大的力氣,才使自己在踏上講臺的那一刻不淚崩。

你知道你擔任的科目學生沒有興趣,似乎本該考量以活潑的方式讓學生增加參與感,但你卻堅持以講授的方式教學,這是你以作為學生的經驗所作出的決定。因此上課時學生東倒西歪,聊天傳紙條,照鏡子都是尋常。你慶幸沒有學生問起你為何如此在意黑板的乾淨程度,因為你只要發現自己無法繼續在這樣的狀況下上課時,便背過身去擦黑板。
你苦惱的樣子讓一個資深的老師看出,她問你教學是否上軌道,你誠實地搖頭,她便在你面前坐下,親切地為你講述教學中該要注意的事,從課堂秩序到教學方法。你從她眼中甚至可以看出她疼惜你在教學上的稚嫩與無所適從,你雖感激,卻打從心裡無法認同她的說法。
於是在下一節課中,你竟意氣用事地從上課的第一分鐘開始毫不停息地埋頭講課,全然不顧學生的反應;你看見學生們比平日睡得更多,你不想停下來,也不打算叫起睡著的學生。
頓時間你忽然發現了你的權力:你這時才知道,站在講臺上是有權力主宰些什麼的,你可以決定你的上課內容、上課方式、學生作業,或是叫那些睡著的學生起來。沒有人會認為一個老師在上課時叫一個睡著的學生醒來是一件不妥當的事,甚至不去叫醒他們,才是失職。
你發現了你的權力,這使你忽然間驚恐,繼而又感到放心。你發現原來你從被賦予站在這講臺的時刻開始,這權力就已經交在你手裡,而你還沒有作好行使的心理準備,這使你驚恐;但接著你又清楚地感覺到,即使你擁有這樣的權力,你現在也不打算行使它,而你為你不行使的決定感到安心。
你停下了幾秒,這幾秒的安靜使學生們抬起頭來看著你。你知道就算是把適才的想的都說出口,他們也難以了解,於是你笑了笑,不對他們解釋,在他們微微困惑的表情中,猛衝地講課直至下課,你知道這是你的權力。

你仍記得第一次課後發現你講錯了某個部份,打算下次上課時向學生訂正時,你像作了十惡不赦之事將要伏法般,前一晚你輾轉難眠。
你認真地道歉,更改,希望能抹消你的失誤,畢竟這是老師基本職責「傳道、授業、解惑」其中之一,就算還無法認知自己是個老師,但基本不能不作好。你看著學生們皺著眉尋找你所說的錯誤,拿著修正液或橡皮擦塗塗抹抹之際,你雖為了錯誤得以更正而鬆了一口氣,但同時你更感受自己的失職。
這樣的事情時而發生,學生甚至曾對你說:「老師,要是你不講你哪裡講錯了,我們也不會知道啊。」或者「吼,老師,不相信你了啦。」他們帶著親昵態度說這些話,而你從這樣的話語中,從一次次叫喚「老師」中,明明白白地聽見了他們對你的依賴與支持。
慢慢地你在講臺上站得穩些了。你注意到專注注視你的眼神,他們會在上課時挺你,你看見他們努力地撐著不睡,為你維持秩序,喝止不停講話的同學;下課時圍上來找你,對你說著無關緊要的生活瑣事,或者拉著你的手,再熟一些的,甚至向你索求擁抱。
於是你知道了,就如同你作為學生時希望被注視的心情,他們也是希望被注視的。所以你開始試著記住每一個學生的名字,並在叫出他們的名字時注視著他們。你想起張惠菁小說裡的某句話:叫出一個名字,降服一個鬼。他們雖然沒有被「降服」,但你看著注視著你的眼神變多了,同時變得清澈而專注。
你開始可以在向學生更正失誤時對他們說:「你們的老師雖然常常犯錯,但你們要記得,他總是知錯能改。」你開始可以在學生看來疲倦時對他們說:「停一下吧,你們想聽我說些什麼別的?」你開始可以對他們說你為什麼堅持要以講授的方式授課,你開始可以對他們說你對於上課中同學睡覺或聊天的看法。然後聽著他們說:「老師你不能這樣啦。」「老師你太古板了。」「老師你很遜內。」

接下來的每一年,雖然踏上新的班級講臺時聲音仍然顫抖,但你已經可以不再需要講桌遮住自己的腳。
學生們依然不對你行禮,揚起頭使個眼色就算打過招呼;學生間聊天時直呼你的名字;平日待你行為輕昵地如同輩一般,你感受到無論你是否以為自己是個老師,他們對於「我們是學生,而你是我們的老師」這樣的認知是自在的。
對他們而言,「老師」就是指站在講台上的那個人,他們可以喜歡,也可以不喜歡他;「老師」或許擁有權威,但是聽從與否則視情況而定。而你就是他們稱之為「老師」,但或許不在服從考量之列的人。
你了解有些進步雖然慢,但確實是確實地累積著。這進步不止是指作一個學生,也指作一個老師。你這才慢慢感覺到你正在進化的路上。

前些天從學校離開後你摔了車,在痛楚中起身把車子牽到一旁時頭腦一片空白。回神後,你想起摔車的前一刻,你正在想著上一節與學生們的對話,並且笑了。這時你才終於了解,你之所以能夠成為一個「老師」,是因為那一群被稱為「學生」的人,對你付出的情感在你身上累積的結果。
在此刻你才意會到自己已經進化為一個「老師」,從一個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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