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從早雨就不停。
昨天下午傻傻煮了兩個人的咖啡，發現自己煮了兩人份咖啡之後，第一件事情是尋找一個足以容納兩人份咖啡的杯子，但怎麼都找不到，就算是一個五百CC的牛奶杯，也裝不下兩人份咖啡；那只好分成兩杯，接著提醒自己別把其中一杯加糖。
我躲避著投入思念之情的任何行為，但其實從一開始我便已經在思念之中了。
我明知道兩杯咖啡會讓我一夜難眠，但我還是喝了，然後一晚睡不著。我翻身翻到對自己的姿勢感到厭煩，但另一方面卻充滿耐性地忍耐著。
近午塔兄打電話來時，我仍在淺淺夢中與雨聲中反側，他人在九份，聽見他的聲音，身體中某部份變得清醒，但沒提咖啡的事。
掛了電話之後我無法再睡，雖然精神很差，還是去吃了午飯，然後一樣走到渡輪站。只是全程都下著雨，幸好風不大，撐著傘也能在其中散步。
我想起上星期教了李煜「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我對小朋友說，我們雖皆無亡國之恨，但對於「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還是可以有些感受的。就因為在夢裡忘記了現下的狀況，回到了過去，重新著過去的歡愉生活。
但最難以承受的是夢醒的一刻，你才發現原來剛才那一瞬是夢。與現在情境相比，過去的歡愉，與現在的不堪，全都在夢醒當下全數襲來。
其中「貪」字，說明了過去與現在的落差，以前僅是毫無懷疑地過著，並不特別感覺快樂，但如今是全部失去了，在夢中過著過去的日子，由現在比對便是貪了。
回想起過去一同在高雄生活的日子，與現在相比，對於「一晌貪歡」的感受更加強烈。
原來身在幸福的感覺其實是不知不覺。因為一切都被妥貼地安放在適當的地方，生活寧靜安穩，看似貧窮卻奢侈，花很多時間投入不熟悉但卻好奇的領域，花很多時間深深淺淺地嘗遍生活中最基本普通的事，花很多時間越過成見討論更深刻的價值問題，那些度過，當下並不特別知覺，若硬要說起，應該會覺得是普通但滿足的，但那卻是真正確確實實的幸福狀態。
對我而言，去「貪」，也就是向記憶索討，是相當不濟的行為，較為積極的方式是重新構築那樣的生活條件。
在雨中我爬上橋，一個人也沒有。
想起前天對小朋友上的是柳永的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此時雖非殘照之時，但卻確實是有著瀟瀟之雨與「關河冷落」。因此想著過去與現在的情狀，也真的有「苒苒物華休」的感覺。
最近常常說起「不可逆」這個詞，但每提一次，便挫敗一次。常常對小朋友說珍惜，說得連自己都嫌嘮叨，其實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感覺幸福並不是在當下緊緊抓住就好，而是每一步感覺自己活得是自己喜歡的樣子，回頭看時便會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雖然是苒苒物華休，但每個人都有自己華麗的時刻，也會有面臨消逝的時刻，都有的。就如同我感覺自己過去的幸福，感覺到此刻的不快，但同時更感覺到，還是要繼續下去。而未來會比此刻好或比此刻壞，不該由回憶來決定。
我的意思是，就算現在受思念所苦，就算現在覺得苦到無法忍耐，也會因為過去曾經幸福過而知道如何重新再使自己變得幸福。絕不因為曾經幸福便覺已足夠，即便所有情況俱不可逆。或者說，就是因為不可逆，就只能繼續走下去。若對未來不懷抱希望，怎麼可能得到美好的未來？
當時說到「不忍登高臨遠」時，我對小朋友說，「不忍」其實是無法承受，登高望向遠方，便會想起自己此刻身不由己的狀況。小朋友問，這樣不是很矛盾嗎？明明知道會思念，卻思念了，然後痛苦。
我說，當你可以思念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因為對方不在你面前啊。而「對方不在你面前」這個事實，其實無論你到了那裡，都不會改變，也就是說，你無論到那裡，無論是何時，只要心情稍微放鬆，就會想起這個事實，而伴隨這個事實而來的感受，也就一定會冒出來。
所以其實並不一定登高才會思念，但是思念之情卻會隨著每個生活場景，或許可以說是等待著任何適合噴發而出的時刻，俟機而發。所以思念之情才會洴發之後，「歸思難收」。
而且就算你都知道本來就會這樣，就算都知道的，但是還是會有種幾乎推翻過去一切的感慨：「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到底這幾年我都在做什麼啊？那並非不知道，而是對於幸福的渴望，以及對於回憶的抗議，是嘗過幸福如今卻困於不幸福的聲音。
之前在吃過晚飯散步時，在橋上我拍下這張：
其實是我自己預設了幸福條件而自行解讀的，但我真心感到感動。
回到家之後，本來想要找「冬天的訪客」的電影原聲帶來聽，但是我想在此刻我應該無法承受如此寒冷的音樂，只好作罷。
打了電話給塔兄，他正在金瓜石，我們一樣在雨中，他說，劫難會過去的。我也這樣覺得，艾瑪中曾說鈴蘭的花語是：幸福會回來。
幸福會回來，即便我們無需互贈鈴蘭，我也一樣相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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